轮岛一漆传古今

金晖

在轮岛，每家漆工房只负责一道工序。尽管一生只做一道工序，但每个匠师都以此为傲，潜心投入，这正是一种“匠人之心”的传承。

漆艺，被称为亚洲地区最为古老与神秘的工艺。日本东京艺术大学终生教授大西长利曾说，“漆”为“神的血液”，是神赐予亚洲的礼物。它源于中国，却在日本开花结果，形成了蔚为大观的日本漆艺。

如今，日本有22个通产省认证的传统漆艺地区，如青森县的津轻漆器、岩手县的秀衡漆器、净法寺漆器、石川县的轮岛漆器、冲绳县的琉球漆器等，其中轮岛在众多地区中最为著名，成为日本漆文化的代名词。

漆的王国，鱼的海洋

轮岛坐落于日本中部的能登半岛，处在日本海“漆艺走廊”的中心地带。漫步轮岛街头，宽街窄巷，繁茂的大树掩映着古老的神社寺庙和民居，处处保留着幕府时代的历史风貌，仿佛一幅幅秀丽的山水画。

这里的产业只有漆艺和渔业，轮岛著名的莳绘大师北村辰夫曾笑谈，当初他年轻时只有两个选择，学习漆艺或者出海打鱼，最后无奈之下选择了漆艺。

轮岛漆艺产业的快速发展始于江户时代，沈金工艺便是那时出现的。明治维新推行废藩，很多大名御用的莳绘师失业迁至轮岛，轮岛的莳绘工艺也因此发展起来。莳绘精致、华丽，沈金繁华、细腻，以致轮岛“涂师屋”家喻户晓、远销海外。1977年，“轮岛涂”成为日本国家唯一指定的漆艺“非物质文化遗产”。上个世纪九十年代，轮岛人口不到3万人，漆器行业人数却有2000余人，占全市在职人数的七分之一。每年的销售总额达到90亿日元，在日本传统漆艺产地中名列第一。

轮岛漆器以华丽著称，同时也以坚固闻名。传统轮岛漆器，仅木胎制作就需要耗时两年。经过124道繁复的工序后，方可进行莳绘和沈金等装饰。当手捧一只轮岛漆碗时，心中不由升起一种虔诚感，表面的华丽固然值得赞叹，然而在华丽之下的繁复工艺才真正令人感动。日本作家谷崎润一郎说过这样一段话，“我手捧盛汤的漆碗时，掌中承受汤之重量与温暖的感觉，甚感欢喜，正如支撑着刚出生不久的婴儿的肉体。”

如此解读“漆”的内涵，可见漆器在日本文化中的分量。在数百年的历史中，轮岛漆器早已融入日本人的日常生活之中：出世婴儿要用朱色漆盆沐浴；入神社取名，要途经朱漆髹涂的鸟居门；步入彼岸的逝者，家人要为其供奉黑漆莳金的牌位……

迈入轮岛的漆铺，各种不同功能的漆碗、漆碟、漆筷、枣罐、茶托层层叠叠，此外还有为适应现代生活而设计的漆制咖啡杯、啤酒杯，甚至还有漆饰的音响、钢笔、邮盘等等，琳琅满目，可见日本漆风之盛。

我们入住的是轮岛田中旅馆。这是一家漆主题旅馆，传统日式民居，经过狭窄而精致的玄关后豁然开朗，旅馆几乎所有的用品都是漆器，甚至连家具、墙壁和地板是以漆作为装饰，深邃的光泽、淡淡的漆香令人心神宁静。旅馆的晚宴使用了全套的日式漆餐具，那朱红色的漆碗、漆碟在灯光下闪烁着高贵的光泽，轻轻抚摸则润如肌肤，可以感受到生命的气息。

次日清晨漫步轮岛早市。轮岛的早市为日本三大著名早市，已经有千年历史，200多家商铺沿街毗邻，主要出售渔民清晨捕捞的海鲜，然而我们发现其中也有数十家漆铺，价格相对低廉，引人驻足。

漆艺的圣地，绝妙的技艺

轮岛不仅是日本最重要的漆艺产地，更是漆艺教学和研究的圣地。为了更好地延续传统工艺，1967年，日本文部省和石川县组建了轮岛漆艺技术研修所。

轮岛漆艺技术研修所掩映在一片青松翠竹之中，非常安静。推开大门走进去，最先看到的是一座静静矗立在研究所前苍松翠柏之中的塑像。研修所现任所长前史雄指着塑像说：“这是研究所的第一任所长，日本漆艺界迄今为止唯一一位‘人间国宝和‘文化功勋奖章的双料得主——松田权六先生。从松田权六接手漆艺所到现在，这里已经培养了600多名漆艺人才。”

研修所的学制是两年基础课程、三年专业课程，分为素地、髹漆、莳绘、沈金四个专业，还学花道、书道、工艺史等。前史雄介绍说，研修所有不少来此深造的美术学院毕业生，也有公司职员辞职前来，其中学业有成、转型为漆艺家的不在少数。

跟随前史雄来到研修所的教室，学员正在耐心地褶漆、艳上。漆器表面温润深邃、光滑如镜，捧在手中视之，纤毫毕现。究竟是怎样的技法，才能描绘出这般的人间美景？就在我们惊叹之时，一位白发苍苍的老教师说这是沈金工艺，“它是先用非常细的工具在完成的漆器作品上一点一点地刻出图案，再在图案上洒金粉、银粉或珍珠粉。这一技法的最大特点就是可以把飞禽走兽的神态和蓬松的羽毛活灵活现地表现出来，细腻的感觉有些像中国的苏绣。”说罢，他拿起刻刀在漆器上小心翼翼地刻起来。刻画要求很高，线条要足够的细，有时一件作品要准确无误地刻数万、甚至数十万刀，这也需要手艺人具备禅定般的心默默坚守。

从教室出来，左边便是研修所的展厅，展厅内陈列着众多“人间国宝”和学员的作品，有的精雕细琢、有的浑如璞玉，风格各异。前史雄所长的手箱“竹丛”，通过沈金工艺表现了朦胧雾气中的漫山竹丛和惊飞双鸟，令人叹为观止。

匠人之心，传承之道

轮岛漆工房数以百计、遍布各处，走在轮岛的街道上，随处可见“漆の里”的标识，空气中弥漫着木屑和漆的香味，还有阵阵的凿木声传来。

轮岛漆工房称为“长屋”，人前匠后，前面布置为漆的生活空间，后面则为匠人的制作空间，在生活空间中体验思考，在制作空间中设计制作。工房现在仍传承拜师制度，弟子有强烈的信念：我是工房的弟子，不能给师门带来耻辱。弟子的修行期是四年，最初从清洁工作做起，整理工具、材料，逐渐担任师傅的助手，在过程中掌握各项技术，直至出师。如果学艺第五年仍然没有成绩的话，就会被扫地出门。因此，日本的匠人文化传承着强烈的隐忍精神。

领略到沈金工艺的绝妙后，我们迫不及待想一探莳绘工艺的精彩，于是来到轮岛著名的莳绘工房——北村工房。北村辰夫先生和他的助手孙苗热情地接待了我们。莳绘工艺是日本漆艺的象征，以不同型号的金、银粉入漆，极尽华贵之能事。北村工房的宗旨就是恢复日本传统莳绘技术，以高超的技艺使古老的漆艺焕发青春。

当问到为什么不见制造木胎、漆胎时，孙苗说：“在轮岛，木胎、漆胎与装饰是各司其职的。”于是将我们带到“朴木地木工艺工房”。在这里有各种类型的削刀和卷凿，木工的小花刨就有上百把。旋出坯形的木胎在烘房里作一周干燥，再上旋床手工旋制，完成之后的木碗轻薄如纸，在阳光下如纱布般轻盈。

轮岛漆工房各司其职，每家工房只负责一道工序，尽管一生只做一道工序，但每个匠师都以此为傲，潜心投入，这正是一种“匠人之心”的传承。离开工房时，阳光正照射在工房大大小小的漆器上，散发出耀眼的光芒。“漆器是有灵魂的。在日本，没有任何其他类型的工艺会在制作时被倾注如此巨大的心力与时间。匠人用一生的时间专注一道工序，因此有了‘研磨入魂的说法。”

日本漆艺的源头在中国，如莳绘源于中国唐代的末金镂工艺，沈金源于元明的戗金工艺，对于这段历史，很多日本漆艺家都会表示感恩。中国漆艺百年式微，而轮岛漆器却越发精致，能登半岛甚至被称为“日本人的精神故乡”。这得益于漆器底胎的坚固、莳绘与沈金的绚丽，更是因为顺应天地规律的自然生态和安静祥和的人文氛围。这样的生态、这样的氛围，或许才是手艺得以永恒传承的关键。

轮岛漆器制作方法

1、传统轮岛漆器选用完全干燥的木材，使用车、卷、凿等工艺加工成型，这项木胎制作过程耗时将近两年。

2、木胎完成之后，将米糊与生漆搅拌，涂在麻布上，再将麻布贴于木胎表面，称为“布着”工艺，起到加固的作用。然后使用轮岛漆器的秘方-硅藻土：将当地的海藻化石煅烧、研磨为粉。轮岛硅藻土颗粒细腻、布满细孔，与生漆、米糊搅拌之后刮于底胎表面，融合后形成了坚固的漆灰层，使底胎不易变形，甚至千年不朽。

3、在漆灰层上髹漆，分为地涂、中涂、上涂等，每个步骤都需要反复打磨、髹涂、荫干，全部工序约124道，在此基础上方可进行莳绘和沈金等工艺装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