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向当代的风景

李楠

凝视王大军黑白的山水意象，他首先要适应黑暗，就像世界之初:大地空虚混沌，深面黑暗；然后，有了光——人类，我们就能看见了。一个

因此，摄影师王大军创作的这些画面不仅令人难忘，而且特别有意义:他让山峦起伏的轮廓从一个意想不到的角度从黑暗中缓缓浮现，仿佛从远古的沉睡中逐渐被光明唤醒，万物展现出清晰的影像，人类给它们命名，使它们都以自己的方式存在，从而开始了定义世界的探索之旅；沿途意想不到的风景，既是观赏的对象，也是观赏的动力和结果；它们是身体之外的浩瀚之物，不断将人类的目光引向未知的远方；同时，在这惊心动魄的过程中，风景如谜一般寂静，或者天籁般和谐...无论是哪一种，都深深地融入意识流的交响乐，内化为人类心灵领地的一部分。

图像，不仅仅反映着世界，也制造着世界。因此，当这些奇崛雄伟的景观沐浴着变幻莫测的光辉，仿佛神秘自信的天外来客，从黑暗中向观看者昂首阔步而来时，我们便进入了王达军创造的另一个世界，即哲学意义上的“第二自然”。无疑，这既是真实的，因为它就在我们眼前;但同时又是超验的，就像群山总是要挣脱地平线向天空恣意生长，想象与诗意的灵光总是要从黑暗的隘口奔涌而出，挣脱二维平面的辖制，闪耀于整个天地之间。如果我们认同海德格尔“现代社会的本质是一种图景”的观点，那么如何超越它？这个严肃的问题期待着同样严肃的回答。不是简单地回归传统，也不是粗暴地否定当下，而是尝试这样一种方向：着力于图像的生命与人的生命之间存在的基于某种本质联结的内在律动与呼应。如同王达军的《山悟》，每一座山、每一棵树、每一朵云……都似乎在与我们进行生命的对话。

山悟003 号，2019 年10 月中旬摄于四姑娘山海子沟八角棚海子。王达军 摄图像不仅反映世界，而且创造世界。因此，当这些壮丽的景观沐浴在不可预知的光辉中，仿佛神秘而自信的低语，从黑暗中悄悄走近观者时，我们进入了王大军创造的另一个世界，即哲学意义上的“第二自然”。毫无疑问，这是真的，因为它就在我们眼前；但同时又是超然的，就像群山总想挣脱地平线，肆意地向天空空生长。想象和诗意的光芒总是从黑暗的关口冲出，挣脱二维平面的规则，闪耀在整个天地之间。如果我们认同海德格尔的观点，认为现代社会的本质是一幅图画，那么我们如何超越它？这个严肃的问题期待着同样严肃的回答。与其简单地回归传统，或者粗暴地否定当下，不如尝试这样一个方向:着眼于基于某种本质联系的影像生活与人类生活之间的内在律动与呼应。王力可大军的《山悟》，每一座山、每一棵树、每一朵云……似乎都在与我们对话。吴003，摄于2019年10月中旬，八角棚海子四姑娘山海子沟。王大军摄

如此复杂而特殊的观影体验，即“影像之思”，却由一种高度浓缩而又极其简单的“影像之实”引发，不禁让人对作者肃然起敬。只有知道自己心中的“画质”，开合自如，才能做到这一点。当然，众所周知:王大军40年的风景摄影一直是独特而风骚的。正因为他是一个经受住了时间考验的摄影师，这幅新作才更有价值——不仅因为它再次刷新了摄影师的艺术高度，也拓展和丰富了他的艺术特色和艺术价值理论的边界和可能性；更重要的是，它直接从当前正在发生剧变、百家争鸣、日新月异的摄影生态内部开始。它将个人一贯而持久的艺术探索诚实地置于当代语境的考验和多重审视之下，用鲜明而独特的摄影语言，不慢不骄，清醒而冷静地写出了自己对当代视觉文化和影像转向的深入思考。

开山就是这些可视化的结晶。正因如此，我更愿意把它视为一幅“当代风景”，一幅值得在新的维度和体系中思考的摄影作品。这不仅是因为王大军十年来自觉的创新实践从未停止，更是因为景观本身在当代发生了演变，从美景/冷景的二元对立和持续争论，以及对文化传统的留恋/模仿和对现代数字技术的向往/依赖的矛盾混合体，逐渐走向了更广阔、更微妙的境界。

事实上，“二元对立”只是我们探索研究中“路过”的路径，而不是要建构的终极目标。因为艺术的真谛不是相互竞争，而是舒展和解放心灵——在“要博大，要精微”的两极之间自由舒展，自由翱翔。二

那么，如何做到“博大精深”？王大军早就知道他的心。

我在2018年所撰写的《问道与得道：王达军的摄影之道》一文中以其艺术生涯为轴，梳理分析了他由风景、文献直至人文宗教摄影的艺术风格发展脉络。其中，对于其风景摄影，有如下论述：“王达军有意使用大面积的块与面营造明暗反差对比……有时候还刻意压黑局部和边界，形成半封闭的观看视框……这一切的删繁就简，正是为了最后的去芜存精。当“致广大”充分展示出刚性的恢宏时，“尽精微”的柔性深入也就不言自明。王达军不拘一格的随性变化背后，是他对对象精确的控制与辩证的把握。他的主旨还是天地大美，但这种美不是流于滥觞的形式，而是接近事物本质的表白……它貌似没有直接面对现实发问，但摄影家赋予风光个性化理解与阐释的过程，正是在活生生的现实中发生的。他用于描绘的语言与态度，就是他提出问题的语言与态度。王达军在此过程中展示的主体性，表现出开放而自主、进取而自持、高蹈而自惕的君子之风和现代意识。”

山悟023 号，2019 年1 月中旬摄于四姑娘山长坪沟下甘海子。王达军 摄2018年，我写了《问与得真理:王大军的摄影之路》，以他的艺术生涯为轴心，梳理分析了他的艺术风格从风景、文学到人文、宗教摄影的发展历程。其中，对于他的风景摄影，有如下论述:“王大军有意用大面积的块和面来制造明暗的对比……有时他有意将局部和边界涂黑，形成半封闭的取景框……这一切都只是为了剔除杂草，保存精华。当“至浩浩荡荡”充分展现刚性的恢弘时，“至细微”的灵活不言而喻。王大军随机变化的背后是他对物体的精确控制和辩证把握。他的主题是天地之美，但这种美不是流于形式，而是接近事物本质的告白...看起来并不是直接面对现实提出问题，而是摄影师对景物进行个性化理解和解读的过程发生在活生生的现实中。他用来描述的语言和态度就是他用来提问的语言和态度。王大军在这一过程中的主体性表现为开放独立、进取自持、高傲自觉的君子风范和现代意识。”吴023号摄于2019年1月中旬，四姑娘山昌平谷下干海子。王大军摄

追溯到现在，两者的对比表明，王大军今天的“山水”观不仅仅是观赏半径的放大，实现“山悟”也不仅仅是思维的线性延伸。那种投机取巧、似是而非的“修饰重复”，只把“要宽泛”、“要含蓄”当成题材和语言风格的新的、不同的变化，跟风是不可取的；真正将王大军与其他摄影师区分开来的关键分割线是，在所有可见的视觉背后，无形的强烈主观性是高意识的核心追求。同时也是当代风景中最引人入胜的关键词之一。

身为摄影家，当然要精心锤炼画面，广纳各路新知。但“知”与“行”若只是作为急功近利、涸泽而渔的策略和方法来“学以致用”，而不是基于主体性的内在需求和真正统一，不是出于“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的“登山之悟”，那么，终究是用之不当，知之不深，行之不远—令人遗憾的是，这样的例子并不鲜见。

山悟029 号，2019 年10 月中旬摄于四姑娘山海子沟八角棚。王达军 摄作为摄影师，当然要认真锤炼自己的画面，学习各行各业的新知识。但如果把“知”和“行”仅仅作为急功近利的策略和方法，而不是基于主体性的内在需求和真正统一，不是出于“路漫漫长，吾将上下而求索”的“攀登意识”，那么最后就不当了，知之不深，行之不远——可惜这样的例子不是2019年10月中旬四姑娘山海子沟八角棚里的吴029号照。王大军摄

与王达军交流《山悟》时，令我感触颇深的一个细节是，他宁愿跋山涉水甚至以身犯险去拍摄那些俯瞰角度的照片，而有意不用时下流行而便捷的无人机。这并非因为王达军排斥新兴先进的科技手段，恰恰相反，他是决意不让几近泛滥的机器视角代替自己精心选择的视角。无人机当然可以达到人眼无法企及的视野，但从另一方面说，它也消弭了人眼观看不可替代的独特性—千人一面的一览无余，并非真正的广大。盖因决定摄影物理空间的，其实是人的心理空间：科技的日新月异将人类身体的功能无限放大，无人机、电子显微镜、潜水观测仪……包括数字通讯技术与移动终端等的发明与运用，极大地拓宽了人类观看的边界，刷新了人类的视觉经验。但必须警惕的是：缺乏主体艺术创新性的工具化奇观，大量病毒式传播导致的情感共鸣的边际效应递减，也在强化着普遍的审美疲劳，透支着宝贵的心灵活力，使人类的智识力与想象力在单一模式与既定程序隐蔽而粗暴的双重压抑下日渐萎靡。

山悟049 号，2019 年1 月中旬摄于四姑娘山长坪沟钟家棚子。王达军 摄在和王大军交流“山地启蒙”的时候，有一个细节让我感触颇深，那就是他宁愿跋山涉水甚至冒着生命危险去拍摄俯瞰角度的照片，也不愿意使用现在流行又方便的无人机。这并不是因为王大军拒绝新的和先进的科学技术手段。相反，他决心不让几近泛滥的机器视角取代他精心选择的视角。当然，无人机可以达到人眼无法企及的视野，但另一方面也消除了人眼不可替代的独特性——千人一面的一览无余并不是真正的广阔。Gai决定在摄影物理空之间，其实是在人类心理学空之间:科技的飞速发展会将人体的机能无限放大。无人机、电子显微镜、潜水观测仪器，包括数字通信技术、移动终端的发明和应用，极大地拓宽了人类观看的边界，刷新了人类的视觉体验。但我们必须警惕:主体艺术创新的工具性奇观的缺失，大量病毒式传播造成的情感共鸣边际效应递减，也在强化普遍的审美疲劳，透支着宝贵的精神活力，使人类的智力和想象力在单一模式和既定程序的双重压抑下逐渐萎靡。吴049号摄于2019年1月中旬，四姑娘山昌平谷钟家棚。王大军摄

王大军追求并精心维护的是自我主体性的独立、完整和自由。沉浸式体验所获得的画面，蕴含着遥控器所不能拥有的亲密感和精神高度。机器不可能复制一切。因此，我们知道当代景观不仅是一个结果，也是一个过程；面对这样的影像，不仅仅是观看一幅画面，而是体验一种摄影者的主体性与观者的主体性之间深刻而奇妙的互动，这是艺术女神给予人类的独特礼物。

所以，《山悟》真正的重点并不是山，也不是悟;而是“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 一种视觉的立体鲜活，一次隐喻的信马由缰。兴之所至，金石为开。王达军不是在“致广大”与“尽精微”之间寻找一个静止的平衡点，而是让二者在互动位移与矛盾冲突中建构一种充满韵律感和节奏感的动态平衡：既使画面中的万物在静态中凝固自身的形象，又赋予其在这“不动之动”中随时脱逸于大化之外的可能。无论山川草木、抑或造物生灵，所有的形状、质感、肌理、线条以及流动其中的气息、隐含其中的关系，都在镜头精炼的抽绎后产生了精妙的幻化，使明确与模糊、熟悉与陌生、抽象与具体之间不再是对立，而是互渗。这种自由穿越于矛盾之间的主体意识，经由反复观看的感受与理解，在变动不居的丰富表达中升华为一种趋向永恒的心灵和谐。

山悟010 號，2019 年10 月中旬摄于四姑娘山海子沟八角棚。王达军 摄所以，山悟的真正重点不是山，也不是悟；是“空山中不见人，然而我却觉得听到了声音”——一种视觉上的立体生动，一种隐喻性的逃跑。你想去哪里，石头和石头都会打开。王大军不是在“要宽广”和“要含蓄”之间寻找一种静态的平衡，而是让它们在互动的位移和冲突中建构一种充满节奏和韵律的动态平衡:画面中的一切都在静态中固化了自己的形象，并在这种“静止的运动”中赋予它随时逃离最大化的可能性。所有的形状、肌理、质感、线条、流动的气息、含蓄的关系，无论是山川河流、植被还是造物生物，都在镜头提炼后被潜移默化地照亮，让清晰与模糊、熟悉与陌生、抽象与具体不再对立，而是相互渗透。这种在矛盾之间自由穿越的主体意识，通过反复观看的感受和理解，在变化的丰富表达中，升华为一种永恒的精神和谐。吴010号摄于2019年10月中旬四姑娘山海子沟八角棚。王大军摄

W.J.T .米歇尔曾说，以风景之名划分的等级实体，首先是一个样本，比如一幅特殊的风景画；其次是一种风格，比如一种分类叫山水画；三是指被认为是媒介的景物，比如现实中有特殊景物的地方。如果从这三个维度来看王大军的风景作品，很明显他已经将它们整合成一个完整的作为生命形式的图像——无论作为样本、风格还是媒介，风景都不再是一个可以概括的单一标签。王大军没有沿袭中国林泉的崇高理想和山水趣味，也没有机械地移植西方的现实主义造型和社会批判。如前所述，景观的“景”并不仅限于此:当代景观并不是建立在某个样本、风格、媒介或任何类型之上的，它的“现代性”也不是上述的外在标准，而是建立在突出人的主体性基础上的一种新的审美范式。

因此，我认为有必要重申以下观点:“我们不能简单地称王大军为风景摄影师、纪实摄影师或宗教摄影师。因为题材从来都不是摄影师的标签，摄影师不应该被某个题材或者标签所束缚。摄影对于摄影师来说，是通往自由的道路，是他的人文思想和他的技术语言共舞的广阔世界。”

王大军用自己的作品再次证明了这一点。三

必须指出，建立新的审美范式，不仅是风景摄影或艺术发展的要求，也是人类应对日益严重的社会生态文明危机的要求。我指的是“面对当代景观”。

面对当代景观，必须正视当代问题，寻求解决之道。艺术从来没有离开过这个问题；当代艺术本身伴随着一系列问题而产生，如环境污染、资源枯竭、物质主义、科技、贫富差距、社会不公等等。

放眼当今世界，生态文明危机已经成为全世界必须共同面对的首要问题。它不仅指向自然、社会乃至生命的深层结构，而且关系到人类文明的可持续发展。人造自然正在取代真实自然，主体性缺失成为一种集体病，自然、社会、精神的统一性正在分崩离析。正因为如此，人们逐渐认识到，要重建生态文明，必须超越一般对人与自然关系的研究，将自然、社会、精神视为一个统一的共同生态体。其中最具代表性的是法国哲学家费利克斯·加塔利(Felix Gatali)，他提出了生态智慧、伦理审美范式和主体性生产理论，指出“救赎之道”必须植根于人类存在的“现实场域”，即人们的日常生活:不仅关注人类的自然环境，也关注人类的社会关系和生活方式，进而关注个体和群体主体性的重建，重建“可居住”的人类星球。

诗意的土地，诗意的栖居，不能只是照片里的风景。

因此，主观生产不仅超越了个人与社会的对立，还涉及到个人、群体、组织系统等多种因素。加塔利特别强调，随着后媒体时代的到来，当代主体性的基本特征是多元性、多中心性和异质性，反对笛卡尔以来大写的、抽象的、先验的主体性。

这恰恰是当代艺术通关的密码，耐人寻味的是，很多“艺术家”往往因为执着于寻找一个充满符号的密码本而错失良机，无法破译密码本身。

回到王大军的“山悟”。不言而喻，相比他如何经历中国风景摄影的起起落落，如何经营作品的具体形式，我更关注的是王大军在其中的主体性生产，以及他如何将这种主体性最大化，并赋予其与当代现实世界和人类精神世界紧密相连的持续力量。这就是王大军的摄影能够不断突破自我的原因。

就本体论而言，艺术创作是一个从有限到无限的过程。我们可以想象，主观生产是发生在一个潜在的、无限的、充满能量和物质的本源平面上的过程。在这个过程中，它彻底打破了主(体)客(体)的二分法，走向了主(体)客(体)的一体化。这是艺术在当代的新表现。

从这个意义上说，“山悟”必须超越一座山峰的简单呈现，即一种自然的创造；还需要超越把自然和社会分成两种对立景观的深层思考。面对当代景观，我们实际上应该面对以下问题:

“我们如何与自然和谐相处？如何重拾人类对世界和自我永恒价值的信心？如何还原不同生活媒体之间深刻而奇妙的联系？当人类自称“宇宙之精，万物之灵长”时，是否也意味着人类对宇宙万物有着永无止境的责任，永无止境的慈悲，永无止境的爱？世界会变得更好吗？如果取决于人类创造了什么，如何创造，为什么创造，那么人类将被自己的创造引向何方？人类到底是如何看待自己的？”

只有正视这些问题，景观才能找到真正的坐标。

王大军的答案就在他的照片里。他的摄影作品所建立的坐标，不仅关系到艺术风格，也关系到艺术方向。

就像他在《山悟》里埋下的伏笔:

我看到青山是多么迷人，我也期待青山能这样看我——艺术本身就是一座连绵起伏的山脉，等待一颗愿意攀登的心去攀登。它也呼唤着寻求者建立自己的巅峰。

从远近到高低都不一样——艺术从来没有标准答案，风景也从来不是视觉奇观。

两岸猿猴止不住啼哭，轻舟已过万重山——从必然王国到自由王国的飞跃，是最当代的风景和摄影。

王大军，一个值得真诚尊敬的摄影师，用他的智慧和谦逊给了我们最好的启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