讣告：阅读生命

朱杰

一个

电影《长日留痕》的开头，以克己奉公著称的管家史蒂文斯先生正在给达林顿公馆的美国新主人送上压好的报纸和烤好的吐司。新主人展开了一段对话:“我为什么喜欢你准备的报纸？”史蒂文斯什么也没说。新主人接着说:“这些讣告。每个混蛋都可以有自己的公开葬礼演讲。这在我们美国是没有的。”

那是我第一次听说有人热衷于看讣告。世界上的人都是各种奇怪的东西。怪事屡见不鲜。随着年龄的增长，我得出了一个铁律——一旦你对某件事感到好奇，就去问，很多人就会去做。

我的邻居詹姆士叔叔仍然使用诺基亚手机。每天早上，他出去遛狗，买报纸，买面包和牛奶。我问他喜欢看什么报纸，他支支吾吾地说:“说实话，我每天都要看讣告。我知道这很奇怪，但我已经老到朋友都死了，我想看看我认识的人都走了。”

詹姆斯叔叔独自生活。他的生活很有规律，脸上总是干干净净，嘴唇很薄，眉毛末端的几条长眉毛像抛物线一样垂下来，像我们中国文化里的寿星眉。我经常在超市遇见他——有一段时间Waitrose超市给会员提供免费的咖啡和茶。每当我路过的时候，我都会去买杯热饮暖暖手。当我在队列中看到詹姆斯时，我们相视一笑。这个街区有个室内游泳池，一个中学生淹死了。许多人将鲜花放在水池外的砖墙前，以纪念他。当我经过时，我看见詹姆斯正在读贴在墙上的讣告。“可惜你还这么年轻。”他摇了摇头。“这是一个非常好的男孩。他已经通过了班上第一次数学考试。”很明显，他是从墙上的讣告中读到的信息。

和詹姆斯一样，很多老年人喜欢读讣告，读别人的讣告让他们觉得自己还活着。但年轻人都很坚强，觉得自己会长生不老，不会去想死亡，也不会去关注讣告。这是詹姆斯的观点。

如今，我也看讣告。报纸的网络版有讣告栏，每个逝者占据一个等面积的格子，像电子时代的墓地。我只是好奇他们的生活。毕竟我们越来越难走进别人的真实生活了。透过这些讣告，我们可以看到逝者的简明传记:他们在哪里出生，在哪里上学，在哪里定居，和谁结婚，做了什么，一生中最值得讲述的是什么。如果幸运的话，我们可以读到几行关于这辈子真正重要的事情，一窥这个人的灵魂。二

《每日电讯报》的讣告编辑哈利·德·奎特维尔(Harry de Quietville)认为，“讣告迷”没有年龄之分:“各个年龄段的人都乐于把自己的血汗钱花在阅读讣告上。我们的讣告不仅在英国，而且在全世界都有大量忠实的追随者。只有肾上腺素上瘾或完全缺乏想象力的人才会对讣告感到厌倦。”

经常在一些英剧里看到这样的情节:后人发现疑点，需要为一个过去的案件搜集证据，以翻案。首先要做的就是跑到大英图书馆，找出某年某月某日的报纸，阅读受害者的讣告，看看当时的记者是如何描述受害者的死因的，希望能从中找到线索。

大英图书馆保存着从18世纪到现在每天出版的报纸，有关于犯罪和惩罚的详细报道，时尚信息，治疗秃顶和疾病的广告...除了国家大事，你还可以了解一些关于家庭的事情，从周年纪念，婚姻到讣告，甚至是著名祖先的生平。对于我们中国人来说，讣告并不是报纸上的一个重要栏目，但在英国，讣告一直在报纸上占有一席之地，报纸的编辑部也一直占据着“讣告记者”的位置。19世纪的讣告丰富多彩，是当时讣告的繁荣时期，文章如哥特小说般跌宕起伏；20世纪的讣告趋于套路化、单调化，或许是因为战争多了，人们无意耍花招；到21世纪初，讣告已经成为一门专业学科。

《讣告后去天堂》的作者玛丽莲·约翰逊对讣告很痴迷。她仔细阅读它们的每一个字，并把它们剪下来保存起来。她在咖啡馆里一眼就能看出谁是同类，“粉丝”们会聚在一起讨论讣告的功过，分享订阅最新死亡消息的渠道。由于阅读讣告，他们的生活每天都很充实。通过讣告记者优美的文笔阅读逝者的故事，可以获得各种稀奇古怪的知识，窥探万千生命。玛琳·约翰逊对人们之间的分享并不满意。她专程去拜访《纽约时报》讣告版的编辑，一路去英国拜访写讣告的作者，像学者一样研究各种讣告，比较它们之间的差异。最后，她成为了一名出色的讣告作家，包括马龙·白兰度、戴安娜王妃、杰奎琳·奥纳西斯和伊丽莎白·泰勒。

读讣告改变了很多人的生活。40岁的塔拉·罗斯伯格在一家酒店工作。她的母亲死于乳腺癌。在写母亲的讣告时，她发现了自己对这种体裁的执念，开始阅读大量讣告，这缓解了她的悲伤。后来，她以一个死去的陌生人的名义向慈善机构捐款。40岁的Lux narayan是一家社交媒体情报公司的首席执行官，他喜欢潜水、攀登喜马拉雅山和阅读讣告。“我感觉自己在读讣告，就像在从事一项有价值的人类学活动，但我的动机远没有那么高尚。我的执念可能源于我在某种持续的、存在主义的疯狂中对安慰的需求。”他在TED演讲中说，为了更深入地了解人类的成就，他分析了20个月内的2000多条讣告，以找出生命的真正意义是什么。讣告是分析一个社会的价值观和信仰的媒介，其侧重点也会随着社会的变化而变化。

以前喜欢看传记，但是很费时间，讣告也是比较简洁的摘录。一个人的成就和言论会因为死亡而被抬高和扭曲。财富和地位不会是讣告的重点，但是你想通过讣告了解这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你可能会感受到人生的虚无。唯一有意义的事情，就是在活着的时候，全身心地投入到自己真正喜欢的事情中去。至于其他的，也就消失了。有人看了讣告会有非常正面的反应。波士顿的临床心理学家艾伦·亨德里克森博士认为这是一种正常的反应:“讣告促使人们反思自己的生活，以及我们想要什么样的生活。特别是年轻人可能会向他们寻求指导，这是发现长辈智慧的一种方式。”三

英国的《每日电讯报》、《卫报》、《独立报》和《泰晤士报》也被称为“四大讣告”，每天都会刊登最吸引人、最生动、最八卦、最详细的讣告。几大媒体都聘请专业人士撰写讣告，要求记者反应迅速，在极短的时间内收集采访相关人士的生平，快速概括一个人一生的重要信息，把握一个人的核心精神。作家是一群充满激情的作家，因为几乎不可能认识死者。他们必须发挥巨大的创造力和兴趣，并坚持这项工作。讣告写作已经成为非小说写作中的一门学科和一种独特的媒体文化。讣告的版面已经成为媒体之间的竞技场，好的讣告承载了一代记者的努力和探索，体现了他们的智慧和理想。

现在的讣告作者每年都会组织会议和交流，我们也可以购买讣告写作相关的书籍，从中可以得到当今最成功的讣告作者的建议。

一篇优秀的讣告会像“病毒视频”一样在社交媒体上传播。每个媒体的讣告页面也会有自己的风格。英国《卫报》的讣告版面图文并茂。不使用黑白、厚重的照片，死者会以欢快活泼的形象出现，给读者留下鲜明的印象。《每日电讯报》喜欢按职业区分死者，职业相似的死者被邀请到同一个模块。这种分类也方便大众了解最近有哪些名人死在了哪个领域。名人的重要讣告需要提前准备。杰克是《每日镜报》的前任编辑。20世纪90年代初，英国的伊丽莎白二世皇太后(现任女王的母亲)仍然健在。杰克的任务是及时更新太后的讣告。每当皇室有什么风吹草动，他都会更新讣告的版本。在任的四年里，他写了48页关于慈禧太后的悼词。

当然，媒体上的讣告并不全是权贵。大众化是大势所趋。相比名人，普通人的讣告更“持久”，越来越受读者欢迎。玛琳·约翰逊(Marlene Johnson)发现，几十年前的讣告页面上“女性和黑人几乎不会死”，但今天的讣告页面却展现了社会的变化——人们变得越来越平等。

作为一个普通读者，我可以理解为什么我们会被讣告所吸引。每个人都渴望听到不同的人生故事，讣告只是一个引人入胜的“快照”，具有传记和其他非小说体裁无法承载的功能。我们在阅读这类故事时，大脑会合成催产素，引发共情反应，让我们感受到一个创作者的激情，一个母亲的温暖，或者一个明星的兴衰。更何况，如今的讣告阅读体验越来越好。不再枯燥严肃，甚至还有很多戏仿和黑色幽默的叙述。例如，这一条写道:“塞尔玛·柯克，曼哈顿一家商店的老板，擅长为女性选择最合适的胸罩。很多时候，她什么都能一目了然，从来不需要用软尺去衡量。所以她在全国都出名了。本周周四，塞尔玛·科克在西奈山医疗中心去世，享年94岁，胸罩尺寸34B。

一些历史学家感慨我们生活在讣告的黄金时代。虽然讣告以死亡开始，但我们读到的是生命。它不是冰冷的死亡标志，而是对一个人生活脉络的梳理，是他过去的见证，是逝者在世间留下的最后痕迹。我们需要彼此。素未谋面的人也能教会我们很多东西，他们的故事丰富了我们的视野。

接受我们终有一死的事实，讣告提醒我们，一个普通人也可以有所作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