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建宙：资本趋利，容易短视

殷杰

王建宙王建宙

1973年4月3日，摩托罗拉公司的技术人员马蒂·库珀(marty cooper)站在美国纽约州希尔顿酒店附近的一条街上，拿着新开发的手机样机拨通了竞争对手贝尔实验室的电话。几年后，人类社会进入移动通信1G时代，马蒂·库珀被公认为世界上第一部手机的发明者。

那时，中国人仍然普遍使用书信和电报来传递信息。大多数家庭从未使用过固定电话，移动电话更是闻所未闻。然而仅仅过了二三十年，中国就进入了全民手机时代。2006年，在全球所有电信运营商中，中国移动通信集团获得了三个世界第一:用户数第一(3亿)、移动网络第一(23万基站)、市值第一(4000亿美元)。时任中国移动总裁的王建宙被《商业周刊》评为“2006年全球最佳CEO”。

当然，王建宙也有一些遗憾，其中之一是中国移动在美国和香港上市，而不是在mainland China的a股市场。

“作为当时全球市值最高的电信运营商，国内投资者没能分享到企业成长红利，确实有些可惜。最初选择在纽约和香港上市，主要是因为当时国内资本市场容量相对较小。虽然努力了很多年，但并没有完成中国移动在a股上市的夙愿。”对王建宙的《环球人物》记者说。

王建宙退休8年多后，这个遗憾可以弥补了。2022年1月5日，从美股退市的中国移动正式回归A股，在上海证券交易所上市。

王建宙的著作《從1G到5G：移动通信如何改变世界》。王建宙退役8年多后，这个遗憾是可以弥补的。2022年1月5日，从美股退市的中国移动正式回归a股，并在上交所上市。王建宙《从1G到5G:移动通信如何改变世界》一书。

“国际投资者曾经认为农村地区不适合建设基站”

在34年的职业生涯中，王建宙历任信息产业部综合规划司司长、中国联通董事长兼总裁、中国移动总裁兼董事长。2013年退休后，他当选为中国上市公司协会会长，直到2019年“第二次退休”，他见证并参与了中国移动通信行业从起步到繁荣，从追赶到超越的全过程。

多年来，王建宙一直密切关注国内外企业的发展趋势，研究了很多公司案例。他在自己的书中详细梳理了整个行业的历史，也描述了中国移动通信行业的跨越式发展。

现在的年轻人很难想象，在90年代初的中国，普通人在家里安装一部座机电话有多难。

1992年至1994年，王建宙是浙江省杭州电信局的主要负责人。据他回忆，当时有电话热，家家都要装座机。“每个人都抱怨安装电话很困难。一是他们不肯交钱(初装费)，二是交钱后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安装。”

那段时间，杭州一年电话安装量超过10万，电话初装费从1000元涨到5000元。尽管如此，杭州电信局还是收到了大量群众来信，几乎都是问家里什么时候能装上电话。每次接受媒体采访，王建宙都要回答一个问题——“我们市的电话安装问题什么时候能解决？”

但到了20世纪90年代末，座机热已经消退。与此同时，手机也从最初的砖头状“手机”，变成了更小更精致，价格更亲民的手机。进入21世纪，手机在中国迅速普及，座机也变得可以免费安装了。

当时，王建宙已经调任中国联通担任董事、常务副总经理。为了筹集更多的资金，中国联通于2000年6月在纽约和香港上市。这被认为是中国电信业初步形成的标志性事件。

“第一笔融资56.5亿美元，这在当时对中国联通来说是一笔可观的建设资金。上市铃一响，我就特别高兴。”王建宙说。

2004年，王建宙调任中国移动总裁，他遇到了一个新问题——移动基站下的农村。这是他职业生涯中最感人的经历。

“你看现在全国哪里没有手机？但刚进入2000年的时候，手机在中国主要是城市人用的。”王建宙告诉记者。2005年，中国移动决定在农村地区建设移动通信网络。我们听到了许多反对意见，主要来自一些国际投资银行。

“因为我们是在香港上市的公司，这些外资银行经常给我们分析报告。当时他们的观点是，中国移动通信的主要用户应该是城市居民，即使在发达国家，网络也主要建在城市。在农村地区，尤其是偏远地区，建设移动通信网络的成本非常高，这将减少财政收入和利润，影响投资者的利益。我们认为，虽然当时的主要用户在城市，但未来移动通信一定会普及到世界上的每一个地方，所以我们坚决实施了计划，包括在山区和岛屿建设基站。”

2006年2月，在西班牙巴塞罗那世界移动通信大会上，王建宙向世界展示了中国移动在大山里建设的艰辛历程。短短45秒的视频震惊了全球同行，也说服了投资者，由反对转为支持。

随着移动通信网络的全覆盖，中国农村地区的移动通信需求被迅速激活。来自农村的营业收入成为当时中国移动业绩增长的主要动力。

王建宙曾表示，在担任中国移动CEO期间，他几乎无时无刻不在想着公司。“该公司平均每月增加500万用户，因此已经持续增长了10年。在许多外国移动运营商看来，这是不可想象的，他们非常羡慕。我在这么大的环境里，每天早上醒来都觉得很兴奋。看到越来越多的中国人在用手机，想到自己在为全球最大的移动通信企业做贡献，还有什么遗憾呢？”“今天看到明天的市场需求”

2008年北京举办奥运会时，中国移动是赞助商之一。为了答谢其合作伙伴，全球各大电信公司总裁应邀出席了开业典礼。当时的王建宙记忆犹新。“大家兴高采烈，谈笑风生”。

然而，就在十几年后的今天，这些曾经辉煌的巨头公司很多都不复存在了。

1G时代，全球移动通信领域上演“楚汉争霸”，摩托罗拉和爱立信两大巨头并肩而立；2G-4G时代成为“春秋战国”，摩托罗拉、爱立信、诺基亚、朗讯、北电网络、阿尔卡特、富士通、华为、中兴等十几家企业相互竞争，巨头不断被淘汰；在5G时代，只有五家有影响力的企业——华为、中兴、爱立信、诺基亚和三星。谈起这些成功与失败的故事，王建宙颇有感触。他希望中国企业总结同行的经验教训，不要重蹈覆辙。

环球人物:您对中国移动回归a股市场有何感受？

王建宙:中国移动1997年第一次上市。当时内地资本市场规模不是很大，中国移动对资金的需求比较大，所以我们更倾向于在纽约和香港上市。过了很多年，我们也做了很多努力，希望能在内地市场和a股市场上市，但是因为种种原因，一直没有实现。直到2022年1月5日，这个愿望终于实现了。我很开心。中国移动的用户主要在内地，现在内地投资者可以分享企业成长的成果。我感到非常高兴。

环球人物:您见证并参与了移动通信行业的发展，也研究了很多案例。有没有从中总结出一些规律？

王建宙:每一次移动通信技术的更新，都会出现一些巨头公司，创造辉煌的业绩，也有一些公司衰落消失。对于那些已经成功的公司，我发现他们有一个共同点，就是前瞻性。

移动通信公司的领导者必须能够看到行业的发展趋势。今天看明天的市场需求才是最重要的。很多巨头企业的CEO在固定电话时代就预见到了手机的未来，在功能手机还很普及的时候就预见到了智能手机的巨大潜力，所以早早就开始了布局、投资和研发。当然，各行各业的企业家都有先见之明，但这在通信行业尤为重要。

环球人物:那些没落企业的教训是什么？

王建宙:摩托罗拉、朗讯、诺基亚、北电网络、阿尔卡特、西门子电信...每个企业都曾经很辉煌，如今几乎听不到了。我见过很多很多“见他盖高楼，见他宴宾客，见他楼塌”的故事。而且很多巨头公司都倒闭了，这让外界很惊讶，但我觉得他们也有共同点。

比如，当公司业绩大幅下滑时，普通人都知道要加强RD，开发新技术新产品，提高核心竞争力，但这些公司做的第一件事往往是裁员，尤其是那些高端的RD人员。我问过一些CEO为什么这么做，得到的回答是核心技术人员工资高，裁掉他们可以快速降低人力成本。这些公司除了裁员，还会出售资产，而且是最优质的资产，因为能卖个好价钱。

这些CEO都是智商高、能力强、经验丰富的人，为什么会做出这些让人难以理解的决策呢？我想这就是资本的力量。对于企业来说，资本是一把双刃剑，可以是推动力，也可以是破坏力。但资本往往是短视的，它的趋利性决定了它的短视。企业的发展离不开资本的支持，它可以使企业火箭式地上升，也可以使企业一落千丈。我想提醒中国的企业家们，要清醒地认识到这一点。

1991年，浙江杭州居民排队申请安装电话。这些CEO都是智商高、能力强、经验丰富的人。为什么他们会做出这些不可理解的决定？我觉得这就是资本的力量。对于企业来说，资本是一把双刃剑，可以是推动力，也可以是破坏力。但资本往往是短视的，它的盈利能力决定了它的短视。企业的发展离不开资本的支持，资本可以让企业一飞冲天，也可以让企业一落千丈。我想提醒中国的企业家清楚地认识到这一点。1991年，浙江杭州居民排队申请安装电话。

2007年9月，湖南邵阳的一位农民在试用手机。2007年9月，湖南邵阳一农民试用手机。

“去掉那些卡脖子的短板”

环球人物:目前中国移动通信的技术水平在世界上处于什么位置？

王建宙:从1G到3G，我们正在追赶发达国家。到了4G时代，我们已经可以并驾齐驱，而到了5G时代，我们就领先了。现在和国际同行交流的时候，每当我谈到5G在中国的发展，他们真的很羡慕。

环球人物:在这个过程中你经历过哪些难忘的瞬间？

王建宙:太多了。2005年，我去过湖南郴州一个相对偏远的农村。在蓝天下的田野里，我第一次看到一个农民打电话，那一刻我很激动。

以前在农村插队，知道农村基础设施条件比较差。看到农民终于用上了手机，我无法形容那种激动的心情。回来后，我特意把这段经历写了下来。

另一次难忘的时刻是2007年，中国移动在珠穆朗玛峰建成了基站，我接到同事从珠穆朗玛峰上打来的电话，听到他们气喘吁吁地跟我通话，听到呼啸的风声……那一刻也非常激动人心。

2020年5月，中国移动与华为在西藏海拔5300米地区设立的5G基站。另一个难忘的时刻是2007年，中国移动在珠穆朗玛峰建基站。接到珠峰同事的电话，听到他们气喘吁吁的和我说话，听到呼啸的风声……那一瞬间也很激动。2020年5月，中国移动和华为在西藏海拔5300米的地方设立了5G基站。

2020年3月，四川省达州市达川区景市镇牛家庙村，工作人员架设网线，将网络信号引入村民家里。2020年3月，在四川达州市达川区史静镇牛家庙村，工作人员架设网线，将网络信号引入村民家中。

环球人物:企业一把手的位置也面临很大的压力。如何看待外界对中国移动的批评？

王建宙:确实压力很大，因为这个领域不仅直接关系到国民经济，还和老百姓的日常生活息息相关，一刻也停不下来。大家批评我们，首先是因为关注这个行业，其次是因为我们做得不够好。

我也发现这些年批评的重点在不断变化:早些年手机信号不好，然后话费太贵，然后网速太慢，流量费太贵...我们一直在接受大家的意见和建议，不断改进。我觉得这些关注点的变化也能反映出中国移动通信技术的发展。

环球人物:近年来，世界形势也在发生变化。你认为什么会改变移动通信行业的格局？

王建宙:由于疫情、地缘政治等原因，这个行业发生了很多变化。我们无法控制别人的想法。最重要的是做好自己的工作。以智能手机为例。经过几十年的发展，中国企业已经能够自主研发制造大量零部件。更重要的是，我们已经形成了强大的生态系统，这在移动通信领域非常重要。不是一两年或者三五年就能形成的。

所以近几年虽然有一些制造业转移到其他国家，但是手机制造需要的很多零部件还是要在国内生产，也就是说手机制造的供应链还是在国内，转移到国外的生产线主要是组装。我们现在的主要任务是摆脱“卡脖子”的弊端，把更多的资金和人才投入到核心技术的研发上。只有这样，我们才能保持我们在RD和5G以及未来6G制造方面的优势。对此我还是很有信心的。

环球人物:关于5G的讨论很多，其中一个就是万物互联。未来，你可以用一部手机控制家里的一切。这个想法什么时候能实现？

王建宙:5G的目标真的是万物互联。其设计思想、速度和容量既要满足人与人之间的交流，又要满足人与物之间的交流和沟通需求。从目前的情况来看，5G在工业应用方面已经取得了很大的成绩，比如煤矿的远程开采，港口和工厂的自动控制等。，但其在消费领域的应用仍需加速。

我在很多场合都建议过，5G不仅要发展工业应用，还要发展消费应用。希望未来终端厂商在设计新产品时，能更多考虑物联网的需求。现在的智能手机是一个信息中心，我们获得的信息几乎都来自手机。按照万物互联的要求，下一步手机要成为控制中心，这就需要在手机上有更多的改进。

万物互联的时代正在慢慢到来。就像过去手机的每一次升级都会给我们的生活带来改变一样，万物互联会带来更大的改变。一个新的移动通信时代即将到来。

王建宙

1948年出生于浙江长兴，工学硕士，教授级高级工程师，浙江大学。曾任中国联通董事长、总裁，中国移动总裁、董事长。退休后担任全球移动通信协会(GSMA)高级顾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