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平
[个人名片]
石,河南郑州人,结构生物学家,中国科学院院士,清华大学教授。现任中国科学技术协会副主席、清华大学生命科学与医学研究院院长。
1989年毕业于清华大学,1995年获得约翰·霍普金斯大学博士学位,2019年入选70年中国海归70人名单,2020年获得陈嘉庚科学奖“生命科学奖”。
大学,尤其是研究型大学,是培养国家栋梁的地方。如果学生一进大学就想到未来的就业,结果将是所有人都想尽办法进入他们赚更多钱的领域。
作者:我们的国家越来越强大,人民生活水平不断提高,民族自豪感越来越强。很多人认为我们的科技和教育也是走在世界前列的。敬这个。你怎么想呢?
史:我想现在还不能这么说。
虽然我们现在GDP世界排名第二,但是估计我们的技术创新和基础研究的创新能力世界排名第20。有人不信,说我们上天捉月,下海捉龟。怎么可能不够创新?而且我们的高铁四通八达。怎么能没有强大的科技实力呢?有民族自豪感固然好,但要有实事求是的精神。
我也是一个很有民族自豪感的人。在海外,只要听到有人说祖国坏话,我一定会去理论。有一年,我在瑞典皇家科学院年会上获奖。饭局上和一位瑞典科学家聊天,谈到中国科技时,他流露出不屑。我很生气:“反正我们国家实现了登月,你们呢?”他回敬说:“石教授,如果中国有经济能力,我们可以送500人上月球并安全返回。”第一,我无话可说。因为中国很多繁荣景象确实是经济实力决定的,而不是科技实力决定的。我们沾了经济的光。
在家里,我更多的时候是一个批评家。因为我希望我们能居安思危,对国家的科技实力有清醒的认识,形成一定的共识。一旦对国家的科技实力有了清晰的认识,就会对教育有更深层次的思考。
就业是一个经济问题。经济发展到一定程度,自然会提供就业机会,和大学的好坏没有直接关系。大学,尤其是研究型大学,是培养国家栋梁的地方。如果学生一进大学就想到未来的就业,结果将是所有人都想尽办法赚更多的钱。
我们每年高考的尖子生都在哪里?去了经管学院。我最好的学生告诉我:“石老师,我想去一家金融公司。”不是说去金融公司就没有创新,而是如果这个国家的精英都想去金融公司,那我们的教育就是有问题的。
管理学不仅在清华、北大很吃香,在中国所有大学都很吃香,这是违背教育规律的。学院的办学理念是培养专业人才,为行业输送螺丝钉;但是大学是培养人、行业精英、领袖的地方,不应该和学院混为一谈。
我建议大学要多元化,不要一刀切,不要每个大学都搞就业指导,所有大学都用就业指标考核,因为这些考核会严重干扰大学的学术氛围和基础研究。
作者:我听到了。你的意见是,不要以就业为目的办大学,尤其是研究型大学。但长期以来,我们的学校教育和家庭教育都强调学以致用。
石:我觉得上了大学没必要学以致用,因为太强调学以致用了,培养不出真正的人。
大学的时候,我也想过要学以致用。学了没用的,就不学了。这些年来,我逐渐认识到,大学学习,尤其是本科学习,从来不是为了有用,但不代表不能用。因为以后不管是科学发展还是技术创新,只要你还在科研的路上,本科学习的内容就一定能派上用场。
我建议大学要多元化,不要一刀切,不要每个大学都搞就业指导,所有大学都用就业指标考核,因为这些考核会严重干扰大学的学术氛围和基础研究。
我对基础研究也有自己的看法。我国非常重视成果转化,最常见的说法就是“强化转化”。我想问:是因为有很多高新技术没有转化为生产力,还是根本没有高新技术?不客气的说,我觉得是后者。我们大学的基础研究能力普遍较差。我们不缺转型,只是没什么可转型的。
大学教授有了研究成果,再基础的发明,只要有应用前景,跨国公司都会有所耳闻。对此我有切身体会。我曾经有一个很简单的发明被一家外企盯上了,对方一直派人找我。这些公司就像猎犬一样,嗅觉敏锐,嗅东嗅西,不会错过任何有意义的发现。
我国还鼓励科学家创办企业。在一次会议上听到这个,心情非常沉重。古人云:术业有专攻。就拿我来说吧,我懂基础研究,也懂一些教育,但是你让我做企业管理,让我当总裁,把我的天赋和智慧用错了地方。
科技人员可以把研究成果、专利转让给企业,以咨询、顾问的方式参与其中,但让他们自己开企业是本末倒置。例如,美国一位科学家因发现调节血液和细胞胆固醇代谢的LDL受体而获得诺贝尔奖。他是很多美国大企业的幕后控制人,很有钱。按说他应该是最赞成成果转化的,但他在《科学》上写道,转化来自基础研究。当他意识到基础研究非常重要时,他只做基础研究。一旦有了研究成果,转化自然就发生了,不需要鼓励。
我们要进步,要强大,就要看看别的国家是怎么进步,怎么强大的,而不是想当然的认为自己想的就一定是对的。
作者:近年来,我国一直强调创新人才的培养,致力于教育改革。
史:是的。近年来,我们国家的各个方面都发生了可喜的变化,包括教育。
几年前,我被邀请到一个大使馆参加一个庆祝酒会。在招待会上,大使先生和我谈到以色列人如何重视教育,我也和他谈到中国人如何重视教育。他听后笑着说,你们的教育方式和我们不一样。他还举了一个例子——以色列前总理上小学的时候,他妈妈每天回家只问他两个问题:一是你今天在学校问了一个老师回答不了的问题吗,二是你今天做了一件让老师同学印象深刻的事情吗?
我很现实地说,我的两个孩子每天放学回家,我问的第一句话就是:“你今天听老师讲课了吗?”
虽然我没有以色列前总理的父母做得好,但我还是乐观的。尤其是这几年,我真的看到了希望。无论是政治领域还是教育领域,真正开始了深度思考和改革。
“石,你长大了,一定要孝敬我们驻马店人民!”你想象不到,这句简单的话已经刻在了我的脑海里,我至今没有忘记。
作者:众所周知,你出生在郑州,却对驻马店有着深厚的感情。为什么?
石:我第一次有记忆的时候,是和父母一起来驻马店的。与当时的河南相比,驻马店是贫穷落后的代名词,就像河南相当于当时的中国一样。
我在驻马店读完小学。初中开始的时候,当时的老师对我说:“石,你长大了一定要为我们驻马店人民争光!”你想象不到,这句简单的话已经刻在了我的脑海里,我至今没有忘记。从那以后,无论在学习上还是工作上,我都觉得自己是在为驻马店人争光。高中去了郑州,大学去了北京。我越走越远,却念念不忘驻马店的家乡。
1987年发生的一件事,对我影响很大,几乎颠覆了我的人生观和世界观。以前受传统教育的影响,我总是被引导着未来要成为一名科学家和工程师,但直到发生了这件事,我才真正知道自己未来能做什么。
那是1987年9月的一天。我父亲在自行车道上被一辆出租车撞倒了。被送到医院时,他已经昏迷,但心跳和血压正常。医院说,先交钱,再治病救人。他在急诊室躺了四个半小时。等到肇事司机凑齐500元钱的时候,他已经没有了心跳和血压。
他没有得到任何治疗,死在了医院的急诊室。这件事伤了我的心。直到现在,我还是抑制不住夜深人静时对父亲的思念。这件事让我对自己的人生有了更深入的思考。我很反感,想找这家医院和急诊室的值班医生算帐,但后来我放弃了:中国这么大,不知道有多少人和家庭经历了和我父亲一样的悲剧。如果我真的有野心,有担当,我就应该改变社会,让这样的悲剧不再发生!
十年前,我回驻马店参加一个小学同学聚会。我的两个同学死了,其中一个正在接受癌症化疗,现在已经不在了。我常常想:我也是人,我是多么幸运。我接受过高等教育,出过国,在学校学习过,有一份喜欢的工作。很多人没有我这么幸运。我的同学和乡亲们没有我这么幸运,但他们总是以我为荣,为我加油。
人生阅历的增加让我有了更强的社会责任感。很多科学家做科研都是兴趣驱动,我不是。我对科研感兴趣,但最初的兴趣并不强烈。我对科研的兴趣是很晚才培养起来的,驱使我走上科研之路的更多的是责任。
我生在郑州,长在驻马店,那里的村民没有把我当外人,这让我很感动。我想报答他们,让他们骄傲。
有些人可能会说我的想法过时了。但是,我始终认为,人不是商品。人活着就应该有荣誉感和责任感。所以,我真的不赞成大学毕业生以收入为唯一标准,自己定价,选择出价高的公司就业。
我们的关注点不能如此狭窄。
在中国有许多人需要帮助。每一个有幸上大学的人,都应该关注自己的生活状态。
我经常鼓励学生去中国的不发达地区参观。在我的鼓励下,多年前,我的一个学生去了陕西的一所希望小学教书。他回来后坐在我办公室痛哭:“石老师,你知道吗?那里的孩子都很瘦,因为他们一天只吃两顿饭,一顿早上十点,一顿下午四点。为什么?没钱!为了节省精力,他们早上不能起得太早,晚上尽量早睡,这样就可以把精力用在上午10点到下午4点的上课上。但他们对此非常满意。”
我深受中国传统教育的影响。我知道读书人不仅要听风雨声,还要关心世间万物。有机会进入大学的人,应该有理想有抱负,在时间和精力允许的情况下,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去帮助弱势群体。
在清华,每次教新生入学教育,我总是告诉他们:你们来到清华,代表的不仅仅是自己,更是一个村,一个县,一个地区,一群人,一个民族。永远不要忘记你肩负的责任。另外,我也希望我,我的学生,我的同事们能够承担更多的社会责任,为那些不如我们幸运的人尽一些义务。
这是我除了对科学本身的兴趣之外的全部动力,也是我未来前进最重要的支撑。
[责任编辑:杨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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