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绝的复仇者涉过时间之海

孙萧宁

过去，小说在安智出版，那里充满了诗歌和书籍。但是，就是在今年春节，我看了他送来的新审判书《令》，然后我就把我小说家的身份和他对应起来了。换句话说，正是因为这部小说的出版，我才觉得有一个小说家，他作为学者和散文家的地位是和学者平起平坐的。我真诚地祝贺他。但是，我冒昧地提出一些局部的、小的意见，供他参考。当我正式得到出版，这将是我的新作品的第二刷。这部小说受到广泛关注是在我的预料之中的。因为它触及了一个在人类认知领域被反复审视和讨论的话题:内疚、清算和复仇。

作为读者，我再次进入第二刷文，无意研究安智是如何吸收不同方向朋友的反馈，在本版中有所体现。事实上，一个经过多年构思和酝酿而建成的故事建筑一旦成型，细微的调整和小心翼翼的用词基本上可以忽略不计。所有的建议都只是读者根据自己的心意做出的理想化的再要求，与作者本人无关。

从已经成型的小说外观来看，这是一种对大多数读者都相当友好的故事——动机简单，结构清晰，故事沿着线性叙事一路走下去。你只需要盯着英雄的动作线追上去，一下子就能看到结局。拥有带领人们前进的速度和力量——有时我在阅读时会想起东野圭吾。也有你可以停下来思考的自然景观。那些过往岁月投下的斑驳阴影，让这台“杀人”的机器充满了故事，也在八十年代北京旧日时光包裹的古朴与宁静中。就连躁动也变得安静，这就是距离的作用。更有甚者，就连影院上映的电影和主角们的公交站牌都和昨天一样准确。像我这样在这个城市生活了20年的读者，完全可以一边阅读一边对比这些路线的名称和地址的变化，就像阅读张北海的《隐藏的人》一样。这些过去的存在、现在的不存在或依然存在，既是对城市记忆的补充，也是对生活在北京的读者的情感补偿。这让人看到了以前写杂文的志安无法施展的工笔。据说他还为此做了充分的考证。

但回到这部小说，这些也算是外围词。所谓的氛围，是在人物或故事能站住脚的基础上布局的。但一部小说能不能像建筑一样经得起推敲和回味，就看故事主体的钢筋混凝土建筑是否对称牢固，核心是否足够坚硬，或者是否经得起推敲，是否值得探讨。

一个角色想尽一切办法将复仇进行到底。这在古今中外的文本中并不新鲜。但常写常新的是，每一个复仇的念头都是发自内心的，都对应着特定的生活情境。复仇之路是艰辛的，中间还有一条离经叛道，因为这是一条离经叛道的路，不仅会打破人们的日常生活，还会对抗突破社会规则和戒律。人心之量，无形无涯。

说到复仇，我脑海里有一些经典的文本，是复仇之后无法复仇的。那是小山胜吉写的《以后是宫本武藏》。武藏在佐佐木小次郎柳岩岛的战斗中杀死了后者，留下了一个秘密跟随多年的复仇者。一个紧跟其后，同时给他一个暗账。他想起来了，最后发现所有的善行都在恶行簿里。武藏原来是这么好的一个人。

我也知道，经典的《赵氏孤儿》即使改编成当代剧本，往往也是以一个不满足的复仇收场。由此我想到商务印书馆曾经出版过一本叫《宽恕》的书，专门讨论二战中的一个场景:一个犹太人偶然面对一个垂死的年轻纳粹士兵。年轻士兵的队伍奉命将一群犹太人赶进一个房间，并向里面开枪。临终前，他把这件事告诉了犹太人，带着强烈的忏悔和宽恕的意图。这位犹太人最终在二战中幸存下来，并投身于战后重建。但是，这件事一直在我脑海里挥之不去。他通过媒体向当时的社会进行了广泛的询问:在这样的情况下我该不该原谅？围绕宽恕的边界，宽恕的主体，以及面对更广泛意义上的痛苦记忆，社会上杰出的头脑们给出了深思熟虑的观点。这本书也出现在了当年年底的好书评选会上。我个人很感兴趣，印象悬空寺的反应也没那么热烈。我想，在那个时候，他可能已经进入了这个“命令”的写作。从作者的角度来看，宽恕和复仇是一样的。任何进入第三方视野的讨论，都成了局外人的评论。有不同意见很正常，但他不希望书中的观点影响他的小说写作。或者他觉得这些历史和人性无法解决的领域还是留给一个具体的小说人物去探索，可以让人感受到无论如何选择都要承受的困境。

安智把主人公的复仇之旅放在20世纪80年代中期。随着时代的变迁，人们可以正视和诉说过去的痛苦，但也不得不面对伤害方、被伤害方和见证方的衰老和离去。母亲向儿子指出导致父亲死亡的加害者后，很快就失忆了。唯一的历史见证者何大爷，在与晚辈的心语交谈后，留下了遗书。一方面，他前后矛盾的言论态度显示了他对那段历史中人物行为的同情理解，以及他对人生“向前看”的豁达。但同时也反映了人类在复仇这件事上的普遍混乱和犹豫。

止庵显然也深谙复仇之难，所以他把这个意志的执行者，赋予了陆冰锋这个特殊的人物。他和同时代其他青年一样，也受当时的文艺潮熏染，但其职业却是牙医，天生靠技术吃饭，所以有医生的冷静与手上的活计。他擅长在行动中辨析，如同医生在诊疗中鉴定病根并采取相应行动。冰锋式的复仇，绝对要彰显于可见的行动，作用于现实之中。在这期间，他虽也有自我激励与对话的文本，但这已经区别于帕慕克某些小说中的某些人物——抓住一本书，便可以将自己沉浸于精神漫游式的行动想象当中。

显然深知复仇的艰难，所以他把这个特殊人物交给了鲁作为这份遗嘱的执行人。他和他同时代的其他年轻人一样，受到了当时文艺大潮的影响，但他的职业是牙医，生来就是靠技术吃饭的，所以他有医生的冷静，也有他工作的冷静。他善于在行动中辨别，就像医生在诊疗中识别病根并采取相应的行动。冰封式的复仇，肯定是要表现在看得见的行动上，并在现实中付诸行动的。这期间，他虽然也有自我激励和对话的文本，但与帕慕克的一些小说中的某些人物不同——抓住一本书，就能沉浸在精神漫游行动的想象中。

历史学家在《历史与大众记忆:危机时代故事的力量》一书中写道:“每次危机来临，受影响的人民和国家都在利用与现实主题相似的古代历史故事。所创作的戏剧、诗歌、电影、话剧等作品，往往对这些故事的复活起到重要作用。”冰锋上，是父亲留下的书中关于伍子胥的暗记，与他时不时想写完的诗剧《伍子胥》形成强烈的精神呼应；法拉奇《风云采访》中与历史清算相关的人物采访也明确了小说中的一个关键问题空——如果复仇的对象死了，对复仇者来说是不是一个极大的讽刺？这是冰峰从伍子胥的复仇中读出的悲伤。其他能引起他思考的小文字自然包括电影，和爱人的一些对话。两者都可以算是行动上的歧视，现实中复仇的驱动力。简而言之，多重文本交织的对话在强化小说中人物复仇的意义，意味着这不是个人的个人恩怨，而是每一次灾难的历史转折之后的必要收拾。虽然清创术可能会涉及到疼痛以外区域的损伤，但这个时候，总要有人去正面面对，用行动(而不是心灵)进行有力的质询。安智将主人公命名为冯冰，可能是因为他想将这一鲜明的形象直接插入历史的混乱地带。

由于伍子胥文本的反复出现，冰封这个原本嵌入特定时代的复仇之人，也因此获得了与古史书中人物相呼应的历史动因。所以时间线突然拉长了。但正因为如此，我们更加清楚，在任何时代，每一个特定的复仇者其实都是没有未来的。他甚至必须克制自己不去担心未来。我们做的更多的是切断自己与现实的联系，这其中自然包括了现实生活中自然而然产生的甜蜜浪漫。他决心走自己的路，也许他只想在历史中留下一个饱受记忆痛苦的个体生命，走过他那个时代的复仇样本。和伍子胥的复仇一样，留存在春秋战国的编年史和传说中。这一切都是用来提醒后人，人类的这样一种处境还没有解决。

与历史情境中的同类人打成一片，复仇者的面孔在读者眼中，也显示了直面过去历史的严肃与庄重。也许这就是为什么我们能在冰峰这个人物身上建立共情，愿意和他走一段路的原因。正是这种心理准备做得好，我们已经觉得胜券在握了。最终被推开的复仇之门，已经把我们推到了无限踩空的境地。对安智的描述在这里戛然而止，此时的阅读就像屏幕上的黑屏。事后我才慢慢明白，我即将在门里面对的，只能藏在这无限的黑屏里。

在那之后，事情发生了变化。前言和最后一章，隔成了时间的两端。前言中描述的是特写状态，如果是职业医生冰峰在不明真相时的生活状态，那么在最后一章中，他已经是一个只在别人轻描淡写的谈论中被提及过的人，虽然他的肉身被隐藏着。《万劫不复》是现实时态空在某种闪回电影里又转换了一次。这里去掉了时间的过滤，我们觉得人物的声音很熟悉，但过于熟悉又暗示着某种失落。某种令人难忘的清晰和纯真，再加上帕慕克在《新生活》中所说的:“除了那本书，世界上没有任何一种力量能向我揭示要采取的步骤，要相信的真理或要观察的事物；它带领我来到一个新的国家，我的生活将在那里继续。”那种纯粹的激情真的离我们很远。

我们所拥有的，似乎只是时间中的一瞬间，带着解释和不解谈论着过去。属于那个没有未来的人的过去，被后人这样看待，但这已经是它成为文字后的样子了。就像冰峰在《历史的过去》中依靠伍子胥复仇文本一样，在《史空中有一个冯至版的伍子胥复仇，同样的经典。

阅读是理解。就像我在书中反复推敲小说中人物的行为心理一样，其实也是一个认识的过程。只有理解了，才能产生共鸣，共鸣也许有一天会转化为认同:这是一种人类的处境。现在不能遇到，不代表以后不会遇到。没见过不代表身边的人没见过。

所以，我觉得，这部小说真的是孤胆复仇者，冰峰，在为我们涉过时间的海洋。虽然他从过去的历史中抓住了一根浮木——伍子胥的复仇来换取鼓励和支持，但它显然上不了岸。冰锋注定是我们过去的一瞬间。虽然，在这个普遍平淡的年代，有多少人愿意为这样的数字费心，不得而知。但是，作为一个小说家，他大概已经完成了自己的使命——刀锋终究在我们眼前闪过，尽管它刺穿了无边的虚无。

编辑刘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