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译家许渊冲：一生“诗舟”播美，百岁仍是少年

石景南

北京大学长春园的每晚，总有一盏灯亮着。那盏灯是翻译家许渊冲的。

它陪着他，一夜又一夜地游走在唐诗宋词和莎士比亚的世界里；它更陪伴着他，以笔为桨撑起生命之舟，穿越时间与光的海洋……

也许有人不认识他，也许有人认识他是因为热门综艺阅读器。

他是谁？

生于军阀混战的年代，在炮火下就读于国立西南联大，27岁留法，30岁回国；是的得意门生，的老朋友，的老师；获得首届国际翻译奖“北极光”的亚洲翻译家...

这堆“标签”并不像印在他名片上的那样简单直接:“书由中外数百余本出售，诗由英法独一家翻译”——北京大学许渊冲。

有人委婉地劝:这样会不会显得“不谦虚”？他理直气壮地回应:“这是实事求是！我的名字比名片还响亮！”

是的，他充满信心——

因为他，中国读者了解了于连、哈姆雷特、包法利夫人、罗密欧与朱丽叶…

因为他，西方世界知道了李白、杜甫、白居易、苏东坡、李清照、汤显祖...

才华天真，人生狂妄潇洒。

选择一件事

爬到三楼，打开门，有一个昏暗狭窄的门厅，刚好可以容纳一张餐桌。两边是专门用来打字的电脑室，还有一间放满书籍和手稿的书房和卧室。

水泥，黄色的墙，旧家具。徐苑在这个70平方米的公寓里住了近40年。

书房靠窗的角落里有一张小书桌。上面挂着一个隶书——“译古今诗词，翻世界名著，创三美论，饮夏彤萧楼”，这是他一生的写照。

这个能在古典和现代文学中自由徜徉，在中英法世界中自由穿梭的大师，不是天生的。许渊冲说，他年轻的时候，很讨厌英语。他甚至不能清楚地说出字母。他把W念成“溢出的油”，把X念成“吓死”，把sons念成“孙子”...“我做梦也没想到我后来会对它感兴趣。高一的时候，连我都有英语不及格的危险。”

谁知高二那年，他背了30篇英语作文后，豁然开朗，成绩一下子跃居全班第二。当时，他的著名翻译家熊十义的英文剧本《王宝钏》和《西厢记》在欧美引起了轰动。他们受到了著名剧作家萧伯纳的推崇，一举成名，甚至被少年许渊冲奉为偶像。

各种巧合，在黑暗中，为成长之路铺下了草蛇灰线。

1938年，17岁的许渊冲以《从赣江碧水到昆明白云》的优异成绩考入国立西南联合大学外语系。次年1月，他满怀憧憬和喜悦走进联大校园，学号是“A203”。

在这里，他是、、朱光亚的同学，听冯友兰、金讲哲学，朱自清、朱光潜讲散文，沈从文讲小说，闻一多讲诗歌，曹禺讲戏剧，和钱钟书讲英语，吴宓讲欧洲文学史...

在这里，他遇到了莎士比亚、歌德、司汤达、普希金、果戈理、屠格涅夫、托尔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可以说是它把我引向了世界文学的大门。”

1941年，美国派出飞虎队帮助中国抗日，需要大量英语翻译。许渊冲和30多个同学一起报了名。在纪念孙中山诞辰七十五周年的外宾招待会上，有人提到“三民主义”时，翻译一时卡住，不知所措。有人把它翻译成“国籍、人民主权、人民生活”，外宾感到迷惑不解。这时，许渊冲举起手，脱口而出:“民有、民治、民享！”简洁巧妙，外宾点头微笑。

审判结束后，他被分配到机要秘书室，负责把军事情报翻译成英文，送给大队长陈纳德。他的出色表现为他赢得了一枚镀金的“飞虎章”，并受到了梅贻琦主席的表扬。

在当年的日记中，年仅20岁的许渊冲写道:“翻译真的是我的优势。我应该做创造美的工作。”

从此以后，一辈子选择一件事。

特定行业

在翻译界，许渊冲大名鼎鼎，德高望重，但也有不少争议。

外号“徐大炮”，不仅身材高大，声音洪亮，而且好争辩，爱“开炮”。

在学术上，他是“少数派”。他坚持文学翻译是“三美”、“三美”的艺术，追求“意美、音美、形美”，让读者“知、赏、乐”。他一直想通过“再创作”来“超越原作”，他把追求美、创造美作为自己的终身目标。

那些认为翻译应该忠实于原文的人指责许渊冲的翻译与原文的意思不符。“它不再像翻译，而是创造”。对此，他并不避讳，甚至把自己的翻译比作“一个不忠的美人”。

没有固定的翻译，但是不同的想法还是会带来矛盾。

在翻译法国诗人瓦列里的灵感诗《凌风》时，译者王佐良将其翻译为“不着痕迹，只需两个瞬间，换下内衣，露出乳房”，许渊冲将其翻译为“不着痕迹，换衣服时隐约能看到乳房”。别人批评他的翻译是“鸳鸯蝴蝶派”，但他说他的翻译更有魅力，他把他的直译叫做“外科派”…

他最新的翻译是亨利·詹姆斯的《贵妇画像》。被前辈翻译成《贵妇画像》，他又翻译成《伊拉克人民的美丽影子》。

“‘淑女画像’，说实话，看到这个题目我就不想看书了。有什么好看的？中国的文化很深！所谓伊人，在水一方，伊人二字妙不可言。你看，说到一个人的美影，美影比画像好看多了。从某种意义上说，我的翻译比原文更美。"

红与黑引起的翻译大争议更是耸人听闻。同样毕业于西南联大外语系的赵瑞琦是第一位翻译。同一个法语句子，赵瑞琦翻译成“我喜欢树荫”，许渊冲翻译成“大树下乘凉真好”；赵瑞琦翻译成“她死了”，许渊冲翻译成“魂转恨天”。

不同的风格一目了然。许渊冲认为这就是现实和现实的区别。“喜欢树荫”是现实，但这种喜好来自于“大树下乘凉”，这就是现实。“她死了”也是“现实”，但她不是自然死亡，而是带着仇恨而死。“你能找到比‘灵魂远离天堂’更好的翻译吗？”

有翻译权威人士给许渊冲扣上了“鼓吹乱译，千古罪人”、“老太婆卖瓜，自吹自擂”的帽子。他从不认输，总是认为自己的翻译是最好的。多年后，他的《追忆似水年华》出版了，他还不忘送一本给赵瑞琦。扉页上写着“五十年来的红与黑，谁红谁黑谁懂”。

在他的一生中，有过无数的笔触，但欣赏他、支持他的人不在少数。

钱树很欣赏他，经常用书信讨论，其中提到两种方法:一种是无色玻璃翻译，一种是有色玻璃翻译。前者会得罪诗歌，后者会得罪翻译。两难之下，钱钟书宁愿得罪诗。

许渊冲认为求真是低标准，求美是高标准。“为了更美好，没有什么规章制度是牢不可破的。”

在业内，他的翻译被称为“韵中译诗”，感情悠长，境界饱满，展现了中国古典诗歌的魅力。

老师钱钟书称赞他:“带着韵脚和节奏的枷锁跳舞，很神奇，很灵活。”

好友杨振宁对他的评价是:“在翻译中种下汉语言的特色。”

他说，“在不歪曲作者意思的情况下，翻译必须反映一个民族文化的品味、精髓和灵魂。”“只有坚持中国文化的美感，中国文化才能走向世界。”

或许，这就是他执着于意译的原因——让世界看到中国文化之美。

为此，他出版了180多部中英文和法文翻译作品，包括中国唐诗宋词、《诗经》、《楚辞》、《论语》、《桃花扇》、《牡丹亭》、《西厢记》、《长生殿》等。，并翻译了西方名著，如《包法利夫人》、《红与黑》、《约翰·克里斯托弗》和《李尔王》。

他的《楚辞》英译本被美国学者誉为“英美文学领域的一座高峰”；《西厢记》的译本被英国出版界评价为“堪比莎士比亚的罗密欧与朱丽叶”…

遇见一个人

除了书籍，许渊冲家里陈列的最多的是和妻子赵君的照片。

虽然会写诗，会翻译情诗，但许渊冲的感情生活一直很平静。他追求过几个喜欢的女同学，“都落在空”了。“联大的男生远远多于女生，男女比例为10: 1。就算所有女同学都嫁给男同学，九个男同学都找不到对象。”他这样安慰自己。

直到1959年除夕，已经38岁的许渊冲在北京欧美同学会的舞会上，认识了年轻貌美的赵君。他一见钟情，携手结婚，一起度过了60年。

她不仅是妻子，还是徐老师的生活助手、学术秘书，甚至是他的忠实粉丝——一路追随，永远崇拜。

这种爱，被纪录片《我的时代和我》用镜头捕捉到——

“老婆，我们什么时候吃饭合适？”

“(word)完了就开饭了。”

“大约需要多长时间才能完成？”

“大约5点钟！还有一个小时。”

他坐在电脑前，头也没抬。她低声说，搓着手。

画面一转，时钟滴答，快7点了。

那一年，她85岁。这样的等待和陪伴，早已司空见惯。

他们一起走过风风雨雨。“文革”期间，他被批斗，屁股被打成了“紫茄子”。她找到一个救生圈，吹大了当他的座位；他骨折入院，喊着“我要出院！我还有很多工作要做！”她含泪安慰，“别动，别孩子气，听医生的话”；他在电视上一夜成名，游客蜂拥而至。她为他挡住了门…

在她心里，大她12岁的许渊冲永远像个两岁的孩子。她爱他的纯真，爱他“灵魂中没有别的东西”。他心胸开阔，直言不讳，从不讲究人情世故。她在背后默默打理一切，让他安心，沉浸在美好的世界里。

别人写文章攻击他，她第一个跳出来义愤填膺:“这种人不可能讲道理，没有资格”；别人夸他的时候，她也会跟着附和:“是啊，他太单纯了！他真是个奇迹！”

她是最了解他的人，常说:“徐老师爱美，有审美。他一生都在追求美。”从工作到生活，从外表到灵魂都是如此。

他到底有多爱美？接受记者采访时，必须穿上那套细格子西装，粗格子围巾，浅棕色和深灰色，几乎成了“标配”。出门，风衣，皮靴，帽子，墨镜，一个都不能少。别人夸他100岁还帅，他笑“还行！”

晚饭后，他总是骑着自行车去外面吹吹风，看看月亮。在纪录片中，镜头是用来追踪他自行车的后部的，如果他没有微微弯曲，他仍然像一个追风的男孩。

直到那天晚上，他骑到一条新修的路上，摔倒了。“真糟糕。我看到月下一条光明的路，却看不到坡！月光如水，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落得很美……”

当时是中秋之夜，月色很美。

“你为什么喜欢看月亮？”“嘿，月亮真美！人生就是对美的追求！看不到月亮怎么转《静夜思》？所以别人转不好，我能转好！”

可惜纪录片上映的时候，我老婆两个月前刚刚去世。

台下有人找到许渊冲先生，掌声雷动。

“今天，徐先生本人也来了。其实他也没别的意思，就是想再见奶奶一面。”放映结束时导演的一番话让许多观众潸然泪下。

他妻子离开的第二天，学生们去了他家。他们担心这位97岁的老先生坚持不住了。结果我惊讶地看到，许渊冲还坐在电脑前，翻译着英国作家、唯美主义代表人物王尔德的全集。

他说他几乎一夜没睡，一个人坐在电脑前想了很久，然后打开了王尔德的书。“不用担心我，只要我继续沉浸在翻译的世界里，我就不会垮掉。”

不管风浪多大，不如走一个世纪。他的秘密很简单——不分心。“为什么我能活这么久？因为我每天都在创造美。我的翻译是在为世界创造美。”

他最喜欢的月亮，已经融入了他的生活，成了生活的影像——

1938年11月4日，刚刚考入国立西南联合大学外语系的许渊冲在日记中激动地写道:今夜月明，他喝了两杯酒，带着三分醉意走到草地上，望着半个月亮，想起往事，更加神往。

一百年过去了，是我的时候了。还是天边的明月。在明亮的灯光下，他把时间变成了诗歌，留下了永恒的美丽...

易一生

许渊冲先生的生活很有规律:早上8点起床，上午会客或看书，下午将当晚的翻译成果输入电脑，深夜将他带入一天中最快乐的时光...

“对我来说没有白天和黑夜。和每天只有一个区别，有没有翻译。”他经常谈论英国诗人托马斯·摩尔的诗:“延长生命的最好方法是从夜晚偷走几个小时。”

他的时间非常紧迫，因为有太多的事情要做，还有一个伟大的愿望要实现...

40年前，他在即将出版的第一部散文集《翻译的艺术》的序言中写道:“我认为，中国文学翻译家对世界文化的责任，就是给中国文化注入一些外国文化的血液，同时也给世界文化注入一些中国文化的血液，使世界文化变得更加丰富和辉煌。”

让中国文化走向世界是他一生的心愿。

他被送进医院，不能移动，躺在病床上，鼻孔插着管子。他还高呼，“中国文化，走向世界……现在我们的技术和业务正在走向世界。缺的就是这个，我要补的就是这个。”

《我与我的时代》放映结束后，他向观众坦承:“这部电影不仅看到了我个人，实际上看到了我们中国的一个象征。看到过去，看到现在，看到未来我们要走的路。我们走向世界，就要走向文化方面的世界。我们华夏子孙不能妄自菲薄。希望大家都能往前走，让我们的中国梦得到世界的认可。”

在让他一炮而红的综艺节目《朗读者》上，他信誓旦旦地说了一个“小目标”:在百岁之前翻译完莎士比亚全集。

“翻译完了吗？”面对记者的好奇，他摆摆手。“不用翻了，经典都翻了，剩下的就没意思了。我不喜欢它。也不是所有莎士比亚的作品都是好的”。

突然，他转过头，直起身子:“我在做更重要的事，写自传《百年梦》。如果我不读莎士比亚，有人会读，但如果我不写这本书，没人能写。”接着他又说:“我的世纪和中国共产党的世纪是一样的。一个知识分子是如何在这个世纪走过来的？如果我走了，没人能写这段历史。”

他兴致勃勃地透露了第一章的内容，这是为了纪念他的母亲而写的。他人生记忆中的第一幕，是母亲离开的那一刻——母亲躺在门后的竹床上，父亲抱着3岁的他，在哭泣...

他的母亲是江西南昌唯一一所女子职业学校的学生，是中国第一代接受新式教育的女性。在遗物中，他发现了他母亲画的花鸟和她母亲写的作文。他母亲的花草树木鸟兽，给了他最早的关于“美”的启蒙。“她的作文题目更大——《论项羽与拿破仑》！这需要一个了解中外历史的人来写！”这些美，这些宏伟，以及它们带来的震撼，在他的脑海里激荡了一百年。

“中国文化博大精深，独具特色，我们正在走向复兴。我们要知道自己民族文化的价值，要有自己的文化脊梁。”

他高兴的时候哼了一首7岁学的歌:“大道之行，天下公……”“这是我们小学的校歌，我到现在还能唱。共产主义是世界大同。现在，谈论人类共享未来的社区是一个好主意，这是一种进步。我写《百年梦》，不仅是为了记录我们这一代人是怎么走过来的，也是为了对后辈更有用，看清前方的方向……”

在他新出版的《国立西南联合大学求学日记》封面上，印着“人生不在于你活了多少天，而在于你记住了多少天。你必须让你活着的每一天都值得记住”。

百年如梦。他用澎湃的激情和优美的文字驾着小船，载着我们穿越东西方文明的海洋，拾起文学的稀世珍宝，在一朵花一片叶里看世界。

“圣人庄子白日做梦，被蝴蝶蛊惑，庄生不知自己是蝴蝶还是蝴蝶是庄生...我的人生观是这样的。我把诗变成人，人变成诗。"

他和诗歌一起生活了一百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