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少功
我在圣纳赛尔一个月的“家”是一栋安静的别墅。两层六个房间,四张床,三个厕所都是我的,反正我用不了。房子前面是蓝色的海洋,旁边是绿色的公园。我很少见到人——除了偶尔透过玻璃窗向我咿呀学语的公园游客。
最初几天的约会和采访热潮过去了,任何外人都会突然陷入难以忍受的沉默,即使是流亡的总统或国王,恐怕也是如此。这座城市不属于你。除了所有你要付费的服务,这里所有的声音都抛弃了你,去了它们预定的目的,与你无关。拿起电话不知道打给哪里,出门带着门钥匙不知道去哪里。收音机和行人的对话都是法语、法语、法语,你将被囚禁在法国的监狱里,无处可逃。看了从巴黎带来的中文报纸和英文书籍,这成了最严重的情况,因为在接下来的一个小时,接下来的一刻钟,接下来的一分钟,你不知道该怎么办。如果你第六次或第六十次研究吊灯,那么你就会知道你几乎要疯了。移民的日子能把人逼疯。
我不想移民。看来我缺乏勇气和兴趣。朋友C曾经问我要不要留在法国。他的市长朋友可以,他父亲和法国总理也是好朋友。我在这里能做什么?守仓库还是做家具?当文化盲人变着法子讨饭?就算我能过得很好,我还那么在乎法国面包和雷诺汽车?
我很想念我的家人——好像有点无望了。我不是特别害怕孤独,但是我想念我爱的人。我知道我对他们有多重要。我是他们的幸福和依靠。我坐在柔和的雾气里,听着窗外的海浪和海鸥,想象着我的母亲、妻子和女儿现在正在睡觉,隔着千里等着他们睡到天亮。人无论走到哪里,都会情不自禁地感受到身后那片遥远的热土,因为那里有他的亲人朋友,或者至少有他的过去。时间总是冲过去的日子,让人回首。
我才明白,为什么各种异国风情的旅游景点都不能让我像家乡一样感到亲切和激动。我的家乡没有繁华的大都市,没有静谧的湖泊,没有悲壮的城堡,没有足以融化你所有思绪的大森林绿。我的家乡甚至贫瘠肮脏。但如果你在旅途的夕阳中听到一首舒伯特的独唱歌曲,让你突然热泪盈眶的想象往往是家乡的小路,家乡的月夜,月夜下草坡的银色光泽,一只小羊还没有回家,或者一只犁还卡在地里等待明天。
故乡保存了我们的童年,或者说青春和壮年,它已经成为我们生活和自己的一部分。它不是一种商品,不是一个旅游目的地,不是一张往返机票,不是一个周末的娱乐,可以以一定的价格卖给任何一个客户。家乡的东西比任何旅游景点都多:你的血、泪、汗。
家乡意味着我们的努力——和出生地不是一回事。只有付出过努力,做出过贡献的人,才能真正拥有自己的家乡,才能真正理解古人“游子愁故乡”的情怀——无论这个故乡是烙在一地还是多地,是在祖国还是在异国。没有家乡的人,身后什么也没有。流浪的游子再穷,听到一首独唱,突然泪流满面,那是心里无限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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